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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质书籍即将退出历史舞台之说甚嚣尘上,对此说法有赞成也有反对,结果如何,没到“最后”谁也无法知晓,况且,真有个所谓的“最后”么?所以说,吵也是瞎吵。一般说来,争吵的趋势是越吵越琐碎,不知不觉就吵出“定式”,钻牛角尖。这样的时候不妨有意识地撤回越来越紧绷的聚焦目光,让眼神涣散一下,看看来路,看看远处,甚至只是不着边际地涣散着,总之尽量将自己置身更广大的背景下。比如,这样的争吵也许正带来了一个机会,静下心来重新打量一下书籍这一物种。

按照翁贝托·艾柯在《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一书中的梳理,书籍是人类记忆的传承体。而人类记忆最早依靠口传,山洞里、篝火旁,老年人向后生们讲述着祖祖辈辈的记忆。(按时髦的当下网络语言叫“人肉记忆”吧?)文字诞生以后,开始有“矿物记忆”——最早的文字符号印刻在黏土和石头上。建筑也是“矿物记忆”的一部分,因为从古埃及金字塔到哥特大教堂,也是记录神圣的数字和数学计算的载体,更别说它们当中的雕塑、绘画。再后来,纸的发明让人们用碎麻、大麻、粗布制成了书籍,人类进入“植物记忆”时期。时至今日,记忆传承又有了新的载体——电脑,这也许是又回到了“矿物记忆”,因为电脑最基本的材料是硅。

你看艾柯这样的智者,是这样来思考问题的。针对纸质书籍的命运问题,他在不少文章中皆有涉及,作为一个闻名世界的饱学之士,一个顶级纸质书籍收藏家,他没有简单下结论,只是将书籍当作一个物种,置于更广大的背景下去考察。译林出版社最近出版的艾柯这本《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收录了他有关书籍、历史、文学方面的多篇文章,是他在这一领域内思考的集中呈现。

我读艾柯这些文章,觉得有两大特点。一是以书说书,旁征博引,在古与今、精神与物质之间无碍穿梭,如此“全息化”,读者不知不觉就被带入一个更广大、更深邃的空间。这是艾柯这种百科全书式的人的最诱人之处。比如讲记忆和文字,他以博尔赫斯短篇小说《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和柏拉图的《斐多篇》为横纵两条座标,中间穿插若干例证,瞬间架构了一幅全景大图像。例证也是顺手拈来,比如说到“植物记忆”,顺便就说“书”的希腊文biblos和拉丁文liber的词源都来自树皮。

对于纸质书籍是否面临危机,艾柯想到了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借副主教福罗诺之口说的——书籍将会“杀死”建筑,因为印刷术不断增长壮大,形成了世界上最巨大的建筑,“它是人类的第二座巴别塔”。艾柯说:“雨果的自豪让他没有预想到,这座巴别塔有朝一日也会倒塌”,继而说道:“我相信,那些在新生视觉媒体以及电子资讯面前对于文字的衰落哀叹哭泣的人,总有一天,会像今天我们眼中的雨果一样可悲。”在做这番陈述时,他又顺便以括号方式不乏淘气地旁征博引:雨果惯用华丽词藻,而“正是由于这一点纪德才会认为雨果是最伟大的作家”。博引之余,后边还不忘加了个感叹词“唉”作后缀。

这些文章的第二大特点是,它们重在启智,而非传输知识。虽然艾柯以博学多闻著称,他在行文中,也的确忍不住不间歇地展示这一优势,但他显然志不在此,他更注重的是带领读者到更深更广的背景下思考,那些旁征博引只是帮助读者打破狭小的思维框架,打通古今。关于这一点,我自己在阅读此书过程中时常会有切身体会。

比如前文说到他引用《斐多篇》,说白鹭神(Theut)向塔穆斯法老介绍最新的发明,即文字时说:这件发明能让埃及人更加智慧,有更好的记忆力,因为它是医治教育和记忆力的良方。法老却说:你恰恰把文字的功用说反了,实际上它会使那些学会文字的人们善忘,因为他们不再努力记忆,而是信任文书,只凭借外在的符号,而不再依靠内在的脑力。对此艾柯评价道:现在我们知道了,法老错了,文字并未消除记忆,反而使它更强大了。一本书并不是由于记录思想而阻碍思想发展的机器,而是制造“解析”的方式,也就是生产全新思想的机器。

关于法老的话,尽管艾柯判定它有错,但还是引发我想了许久,至少在我个人这里,很多例证证实了书写确实令我善忘。现在人有了各种网络搜索引擎,好似变得更加健忘。可是再细想想,又对自己这断定有点犹豫了……如此,在我内心就设定了一个可以深究的题目,可供继续探查。

而关于“解析”,正像艾柯的自我表白,他这些文章并非只是“记录思想”,它在制造“解析的方式”。由此不禁想到眼下时髦的科普文章,在我看来,绝大多数只是在传播知识,类似于告诉读者糖甜盐咸,虽说也有必要,但真正好的科普文章,我以为必须在传播知识的同时,“制造解析的方式”,亦即启智。

除了上述这样在形而上层面促人深省的段落,读艾柯文章,还会引发不少具体实际的小灵感。比如刚读完他罗列书籍收藏的“奇品“——研究卢梭疯狂举动的、研究牙签和它的缺陷的、甚至研究棍击的作用的,等等;又读到他将书籍分为四种范畴:手写稿、一般正规出版物、非常成功的出版物、自己投资出版的自我作品,不禁想到,身为当代中国人,如果想要致力于书籍收藏,不妨将自费出版物定为主题,以当下此道之兴盛、之诡谲多样,几十年后必定蔚为大观,文物价值亦必不菲。

读这本书,再度想起之前读艾柯其它作品时,想到的轻与重的问题。艾柯的长篇小说一向既厚且重,本本像砖头,翻翻内页,打眼全是冷僻的地名人名;而像《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这样的随笔集,则显得非常轻松惬意。也就是说,长篇小说重,随笔文章轻。可这结论经不住细想。艾柯的小说虽然重,却多是选材极偏僻,常常是躲在一个犄角旮旯,斤斤计较中古世纪某一冷僻事件。那情形有点像考古学家在野外挖掘现场,戴着酒瓶底儿一样的高度近视眼镜,手上小毛刷子刷刷刷,仔细,钻研,小心,自得其乐。我读他的长篇小说,老有错觉是在读学术论文,不过不是那种沉闷的论文体,而是一场有声有色的文字游戏。因为完全与当下生活无关,所以读这些小说仿佛置身世外桃源,被引发的,是智力游戏式的冲动。而艾柯的随笔文章,貌似轻松戏谑,平白现实,实则直击当下社会热点问题,句句直触心肺,电醒人心。所以我想说,在艾柯那里,长篇小说貌似厚重,实则轻松;而它的随笔文章正相反,貌似轻松,实则重如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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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葵

杨葵

168篇文章 7年前更新

杨葵,1968年生于江苏。做了二十多年书、报、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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