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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时有个吴均(叔痒),留下几篇描写山水抒发性情的书信,《与朱元思书》《与顾章书》《与施从事书》,历来被认作最纯正洁净的汉语。钱锺书这么挑剔的人也说,此前模山范水之文,惟马第伯《封禅仪记》、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二篇跳出;而论及吴均之后,钱锺书只提了两个人,柳宗元和郦道元。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与朱元思书》长年入选中学语文教材,不少人应能背诵。来读读《与顾章书》吧:仆去月谢病,还觅薜萝。梅溪之西有石门者,森壁争霞,孤峰限日,幽岫含云,深溪蓄翠。蝉吟鹤唳,水响猿啼,英英相杂,绵绵成韵。既素重幽居,遂葺宇其上。幸富菊花,偏饶竹实。山谷所资,于斯已办。仁者之乐,岂徒语哉。

薜萝是薜荔和女萝,两种野生的攀缘类植物。自从屈原在《九歌·山鬼》中写下“若有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薜萝”就成了著名典故,指代隐居、隐者,或者隐居的处所。所以,吴均这封信在描绘隐居之乐。

隐居的传统源远流长,是古往今来多少人的梦想,所以汉语中,留下诸多专以指代隐居的词语典故,今人撰文仍会时常使用。比如“洗耳”:尧帝要禅位给许由,志在山林的许由听了,觉得这样的事脏了耳朵,到小溪边掬水洗耳。比如“采薇”:商朝末年的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隐居首阳山,采薇(野菜)度日。比如“衡门泌水”:语出《诗经》“衡门”篇,“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横木为门,饮泉充饥……

这些典故在一代又一代文人的不断应用中,又不断衍生,比如从《诗经》中的“衡门泌水”,衍生出一个新词“衡馆”,所谓“迹屈朱轩,志隆衡馆”,仍是隐居之意。再如许由洗耳的典故,到了魏晋时期又衍生出一个新词,“枕石漱流”,或者“枕流漱石”。《世说新语》里记载,西晋孙楚(子荆)年少时就想隐居,对王济(武子)说:当枕石漱流。但是一时口误,说成枕流漱石。王济挑错儿:流水怎么枕?石头怎么洗漱?答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

 

 

说起隐居,有个错觉值得一说。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名胜佳处,单从书上读来,美妙至极;真走到面前,不过尔尔。餐松饮涧这样的山林之乐也类似,想起来美到极处,但是对很多人而言,最好就停留在念想的地步,真去实施,现实残酷。

“蝉吟鹤唳,水响猿啼,英英相杂,绵绵成韵”,这都只是隐居的一面之辞,真想像古人那样隐居,必须经受一些其它方面的考验,比如修路,比如造屋,比如蚊虫,甚至毒蛇猛兽。“采薇”听着美好,可是采薇的伯夷、叔齐最后是饿死的。

曾经在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坐在窗口看雨,“润物细无声”“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一系列诗句在内心激荡,顿觉沟通天地,境界全出。可是心如瀑流,无有止歇,不自觉又跳到了少年时代,春雨中的江南乡村,景物美则美矣,可是要出门上学啊,四周满是泥泞,鞋底不停沾满厚厚的黄泥巴,越走脚下越沉。想找个台阶蹭蹭,又无处可寻,只好就这么一直腻歪着。念及此处,诗意全无。

 

 

有人感慨,今日隐居者不复古人之高远。倒不见得。近年在报刊上不时读到对隐居者的报道,更有人写成专著。不难发现,今人隐居的缘起,多半出于修道、修身养性,或者就是简单的求一方好水土,一腔好空气。而古人的隐居,至少从留传下来的典故看,和今人平常心的选择不尽相同,有些是为了避仕,有些是为了抗争,更有一些,是拿姿态。

曾有学者将古代隐士分门别类:完全归隐的,仕后而隐的,半仕半隐的,忽仕忽隐的,名隐实官的,以隐求仕的,等等。以隐求仕就是拿姿态,例如袁世凯,有张著名的照片,孤舟簑笠翁,独钓寒江雪,摆足了隐居模样,其实是在安阳自家大宅,画外尚有姬妾九人,更加卫队两营,时刻批阅四面八方发来的电报,等待东山再起。网上曾有神人以段子形式总结这一类人,说为什么汉唐之际终南山多隐士呢?因为离都城长安近,皇帝一招呼,麻利儿就到任了。

损是损点儿,不过这份损有典故的。就在吴均写《与顾章书》前后不久,同是南北朝时期的绍兴人孔稚珪,写了文学史上广为流传的一篇骈文《北山移文》,借山灵之口吻,极尽讥讽之能事,嘲弄了那些假隐居者。说他们初来山里,许由、巢父这些隐者的老祖宗都不放在眼里,视王侯尊荣如粪土,谈佛论道,雅极了,隐极了。有朝一日,皇帝派来征召的使者敲锣打鼓进了山,“隐者”立即“形驰魄散,志变神动……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尘容而走俗状”——隐居时穿的芰荷做成的衣服竟然撕了烧了,俗汉嘴脸毕露无遗。

《北山移文》在后世反响不断。《管锥编》里引用过一正一反两个例证。反对者是宋朝的王安石,他写过一首诗《松间》,“偶向松间觅旧题,野人休诵北山移,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自不知。”这是在为隐士出山解嘲,《北山移文》以山灵口吻,描写山水猿鹤在隐者离去之后的空落,王安石说,出山总是有道理的,猿鹤又从何知道呢。

也有号称“反”《北山移文》之嘲,实则“续”写的,例子是宋朝末年潘音的四首诗,借对《北山移文》之“反”,讥讽大宋朝遗臣在元朝做了官。

 

 

一个有点悖论的话题是,李白说“饮者留其名”,可是自古到今,很多隐者亦留其名。既然隐居,为何退隐以后的事迹还流布坊间?伯夷、叔齐在首阳山采薇而食,最终饿死了,还是没隐住,被人说出来。

刨除那些“以隐求仕”之类假隐之人,可能还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所谓的大隐隐于世,这不奇怪,最受孔子赞赏的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这是隐于世,自然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这样的人现世也不缺,我身边就有一位,住在普通居民楼内,照常下楼买菜锻炼,每天炊烟升起,但是完全过着隐者的生活。也有一二挚友探入其蜗居,领略过那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几册经书的隐居世界。

另一种情况是,看似隐,其实非隐,只是观察角度的问题,是你错觉别人退隐了。我有过这样的经历,十几年密集相交的好友,突然就从生活中消失了,跟共同的朋友打探消息,都说隐居了。后来的事实证明,人家一切照常,仍在万丈红尘,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由此我曾反省:年轻时不太理解,原本密切来往的亲朋好友怎么就会突然消失、断了消息,总觉得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隐情。如今渐渐明白,人的一生,种种缘份看似神秘,其实再平常不过,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四五十岁才摸索到人生正道的大有人在。所谓突然消失,所谓隐居,不过是发现脚下正走着的路,虽然现成方便,轻车熟路,但会越走越窄;而另一条康庄大道已被发现,当然自去开拓进取了。走新路,自然就有新旅伴,自然冷落了旧同行。

说回“隐者留其名”的悖论,古往今来,真正的隐者,是那些没有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即已烟消云散之人;更是那些身在陋巷,心灵隐居之人。所谓“栖连岗,泛长流,霞友云朋”,如果只停留在身体层面,就是个旅游爱好者;只有在内心真正做到“莫逐有缘,勿住空忍,一种平怀,泯然自尽”,则无论身在何处,都是隐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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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葵

杨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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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葵,1968年生于江苏。做了二十多年书、报、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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