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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运村那次笔会上,我与王安忆初次相见,之后一直主动联系,请她赐稿。我的建议是,新写一部长篇,由它带动,出一套六卷本的《王安忆自选集》。

王安忆说有两个故事想写,一是一个白净秀气的书生的故事;二是一个女人一生的故事,缘起于她早先在《新民晚报》上读到的一则几行字的小消息,说上海解放前夕一次选美大赛的第三名,八十年代某天在沪上寓所被杀。

我听了忙不迭道:第二个!当然第二个!小生戏哪有旦角戏好看!她当时听了只是乐,未做决定。

一天下午,王安忆突然来到出版社。她说长篇已动手,如我所愿,写的正是“上海小姐”的故事,可以签合同了。我这才知道,她早离开上海,一直躲在北京潜心写长篇。这一天,是1993521日。我能记得如此准确,是因为就在那天上午,我刚去街道办事处办了结婚登记。

几天之后,我去王安忆的临时居所签合同。合同文本的稿酬一栏空着,我征询她意见。她非常爽快地说:我们这些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正常标准就行。

当时版税制尚未流行,绝大多数出版社还以千字多少元的方式向作者付酬,作家社也如此。最终王安忆签了字的合同上,稿酬标准是千字三十元。

《长恨歌》1995年写完,当年十月出单行本。发行三万册后,又并入自选集,重新设计封面。自选集发行了三万套,之后《长恨歌》又恢复单行本封面,单独发行,截至合同到期的2004年,共发行几十万册。

至今心里一直觉得对王安忆有愧,以至今日写至此处,一股不安还直往脑门蹿——付给她的稿酬太少了。

《王安忆自选集》合同签订得太早,书出来时,出版行业已普遍实行版税制,同样是1995年出版的《莫言文集》,因为合同是当年所签,便按版税制结算稿酬。我曾向社领导打报告,申请修改合同,多付稿酬。社领导表示支持。但财务部门坚持认为,既然有合同,就该按合同办。争取多日,最后与财务达成妥协:《长恨歌》按一百五十元每千字付酬,其它五卷按千字五十元付酬。我当时暗自算了一笔账,按照修改后的付酬标准,折合成版税,只相当于不到百分之三。

王安忆倒是什么都没说。1999年,《长恨歌》荣获中国当代文学最高奖茅盾文学奖,我借着单行本重换封面之由,报请社领导,在当年718日与王安忆重新签订一份版税制的出版合同,因为仍在当初合同的有效期内,所以版税标准只争取到百分之八。这里又是一个记得精确的日子,是因为就在那天,我三十一岁了。

《长恨歌》写完,王安忆大病一场。很长时间接不到她的来信。往她家里打电话,铃响半天无人接。

此前我有一次整理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信件,把王安忆的信收在一起,从头看了一遍,发现一个特点。她写信,字并不算很漂亮,但清秀中隐藏着一股坚定,简洁的字句一向清楚整齐,极少改动。可有一封信例外,字迹潦草,多处划划改改。后来得知,写那封信时,她正生病。有这经验,便一直心中忐忑地等她的信。

终于有一天来信了,拆开一看,字迹果然潦草,改改划划的,信的末尾说:“现在,上海正逢雨季,雨濛濛,人的心情就更压抑了,这是一个困难的时期。”放下薄薄一页信笺,一阵揪心。

王安忆写作,习惯在篇末注明写作日期,通常格式是“××年××月××日初稿,××年××月××日二稿”。如果把她所有作品按时间顺序排列一遍,你会发现,她的休息时间太少了。

王安忆平时说话语速极快,轻易插不上嘴。除非她的话暂告一个段落。等你再开口说句什么,一下又会引发她的思绪,她便又开口了,你就又得等着。我曾想过,之所以如此,上海人说话本来快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她思维极其活跃,大脑高速运转,丰富繁密,又来去跳跃,很容易导致语句跟不上,所以越说越快。

这一特点在她写作中也有反映:段落都很长,排成大三十二开的书,有时翻好几页,才新起一段落。对此有人不以为然,比如上海有个叫陈村的就曾不无刻薄地说,王安忆作品太过细碎,“穿一条棉毛裤可以描写两千字”。我倒觉得,王安忆是面子细碎,里子大气;反而是那些面子上天天装大器的,里子碎不堪言,讨人嫌。

那场大病过后,王安忆的创作又上了更高的台阶。在我看来,进入世界顶尖作家行列。中国现当代的作家好像有个通病,大部分人第一部成名作,也便是代表作,也便是他创作最高峰,能不断上台阶的,少而又少,王安忆是宝贵的一个。

2003年,我离开作家出版社,到上海工作。说来也巧,我在上海的合作者,是一个书商,《长恨歌》在作家社版权到期后,又转到这个书商名下。很多人不明所以,以为是我带去的选题,其实不然,这样的好事,不能掠人之美。

我在上海工作了一年半,租住的房子离王安忆家很近,每到周末,常想去拜访,却一次没有去。原因是,我听到一个说法,说有人对王安忆说,杨葵吸毒。王安忆为此再不想与我有任何来往。

造谣者不知是何居心,这谣言其实澄清起来很容易——有像我长得这么胖的吸毒分子嘛!但我在上海那两年,正经历一场人生观、世界观的巨变,日日夜夜内心里天人交战,实在无暇,也没兴趣为谣言诽谤浪费哪怕一秒钟时间,所以随它去。

一天深夜,我不无怨忿地前思后想,最后得出结论:王安忆是我最为尊重的人,《长恨歌》是我最喜欢的中国当代长篇小说——是最,不是之一,我为我能编辑出版《长恨歌》而骄傲。这已足够,见不见不重要。思及此处,怨忿退场,安然睡去。

直至现在,与王安忆再未相逢。一切随缘,相信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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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葵

杨葵

168篇文章 7年前更新

杨葵,1968年生于江苏。做了二十多年书、报、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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