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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新建一直被称作鬼才、奇才之类。依我看,“鬼、奇”云云,用词都有点浮夸之嫌,真实情况很简单——一个艺术家,跟绝大多数人做的不一样,比如“画的女人,没有职业、没有道德、没有思想,只有春困与性欲”这样的事儿,别人用脑袋里固有的一些概念和经验无以置评,就扣上这么一顶仿佛置之四海之另类皆准的帽子。

朱新建不怪,依据同为艺术家的他的儿子朱砂说,朱新建日常说话“有一种南方人自谦诚恳的口吻,讲的是一些生动直白的故事,让他即便是站在一个极端的立场,也不觉得刺耳,乍听之下觉得可以和他是一拨的,甚至主动和站在一起”;还说他谈论事情“永远互相勾连着,分也分不开。这样态度上的模棱两可,是南方人喜欢的谁都不得罪,也不白也不黑,只带一点赤”。你看,挺温和一平常人,不怪不奇也不鬼。

朱砂这些评论父亲的文字,是作为朱新建文集《打回原形》的序言发表的。朱新建去年过世,朱砂今年编了这本书,一来算是纪念父亲,二来也整理一下朱新建留在人世的文字。蒙朱公子信任,我帮着编了一稿原著,编得荡气回肠,连连击节。书上市后忍不住又挑了些精彩章节重读。这遍读完,闲极无聊的时候,还会不时拿出来翻,还会不时发现一些之前没留意到的精彩。我的意思是,这本书值得反复读。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不少如今六十岁上下的艺术家、文化人,不约而同都在做着同一件事,即从纯个人角度串讲一遍他感兴趣那个领域的历史。什么意思呢?比如阿城,曾经有几年多处演讲,后来把演讲稿整理为《闲话闲说》一书。表面的模样是长篇随笔,骨子里是以他个人趣味,串讲一部中国俗文学史。再比如眼下的陈丹青,以最时髦的视频媒介,通过梳理西方绘画史的一些“局部”,从纯个人角度串讲西方美术史。朱新建这部《打回原形》亦可作如是观,他用比前二者更散乱、更蔓逸,但同时自然也就更真率、更大胆的方式,串讲了一遍中国文人画的历史,甚至是整个中国画历史,乃至于整个中国艺术史。

细考这一现象,大概有几点可说。一是这一代人从小在新中国新教育体制下接受历史教育,人所共知的原因,漏洞不少。后来随着社会进步,视野愈渐开阔,颇有痛定思痛、拨乱反正之需求。二是人到一定年纪,随着学识的积累,见识的增长,以及思考的不断积淀,也容易更自信,进而形成更加个人化的历史观。三是至少上边提到的这三个人,都在创作实操的领域打滚儿探索多年,有充足的实践;所谓“见修相长”,实操进展到一定程度,于见地有所突破就成了迫在眉睫之事,内心自会有站更高看更远的需求,梳理历史,就是更高更远的表现之一。

朱新建串讲的中国画史到底如何,在此不作具体剧透了,大致是两个主干,一是宋为顶峰;二是本真为上、生命力为上、天性为上。

说说“本真”。一个“真”字,也是伴随人类历史从头讲到尾,所谓“真善美”,真字当头,至重至要,然而这个“真”到底说的什么,一万个人有一万个理解。当下来说“真”,情况要更有趣些。科技进步导致我们有种错觉,仿佛很容易发掘“真相”。比如“人肉搜索”,什么犄角旮旯的信息,瞬间皆可捕至眼前,可是,这就意味着真相易得么?怕也未必。有句老话儿说,“天线很多,图像不清”,有时候“知”的越多,往往被淹没在里头了,反而与“智”愈行愈远。“真”属“智”的范畴,而“知”与“智”显然不是一回事儿。朱新建讲“真”讲得别具一格,一个真实的人,真实面对自己时,是个怎样的状态?本人生活状态由此又有何变化?书中有不少细论。

从对“生命力”、“天性”等要素的不断强调,不难看出朱新建既重视天分,又不偏废艺术本体,大致要算艺术本体论的艺术观。对中国文人向来爱讲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他不太以为然,相反,他赞同“诗不落禅语”。他觉得太多文人、官员(当然是指古时候真正有才有料的文人、有文化的官员,绝非当今这些伪文人、附庸风雅的官员可比)参与绘画这一游戏后,把本体绘画“掐死了”。比如他说金农,画得很文气,文化内涵深,但对绘画本体的破坏也是非常厉害。对此他感慨道:“继青藤和石涛之后,好不容易建立起一点的本体绘画,在金农手上又被打掉得干干净净。”而朱新建认为宋王朝画院之好,就好在那时候的画作还可以看到比较完整的本体绘画的影子。

就好比老说诗是语言的艺术,但是长期以来,在绝大多数人的认识里,还是要反映个什么、表现个什么,很难回到语言的疏密、节奏这类语言本身来讨论。绘画也是如此,都说中国画是线条、水墨的艺术,可是真要回归到线条的力道、水墨的的比例这类问题,在很多人那里没了“反映”,没了“表现”,不“画中有诗”,一句话,没个抓挠,就真无法接受。从这一角度讲,朱新建串讲的这套中国画史,也可以说是侧重于本体绘画的一部历史。

话说回来,朱新建这样的年纪,所受教育的背景,导致他终究难以一丝不挂挣脱意义审美体系,最后他还是不自觉地找了个大背景作依托,那就是“文化”。所以我说他的艺术观“大致”是艺术本体论。书中有段话透露了这一消息:“我到今天的认识,审美的层次就是在比谁更真诚,而不是说谁的形式更花样翻新,形式完全可以不动,你要讲腐朽,谁的形式有齐白石腐朽?你要讲时髦、轻佻,谁的形式有林风眠轻佻?水粉、明暗、高光,他什么都弄,无所谓,他依然那么朴素、那么真诚。你要说瞎弄,谁瞎弄得过关良?整个跟涂鸦一样,但是他内心的文化层次在那儿,对文化体会的深度在那儿,你就觉得他非常深沉。”注意啊,一边在说明暗、高光;一边又找到了个“内心的文化层次”。

朱新建不算太长的一生,亲历中国艺术品市场瞬间爆棚的一整个过程。他的同辈艺术家们,不少人在这一过程中迷失,丢了自己。《打回原形》里虽然没有对此长篇大论,但不少片言只语,都能看出他对这一问题的思考。

他在“画一无是处的画”一文中直截了当地说:画画永远是少数人玩的游戏,少数人在画,少数人在买,大多数人读印刷品。大部分画廊要完成的事,就是美化一下老百姓的生活,花几千块钱买一件挂在家里,显示有点文化,如此而已。所以像他这样的人,不能指望群众都喜欢他的画。他说,“我一年画一千平尺,这也是因为目前需要钱来过相对宽裕的日子,假如我的画卖到三万一平尺、五万一平尺,我也不会画这么多。”

显而易见,朱新建对艺术与市场,以及功名利禄之间的关系,一直非常清醒,保持一个智者应有的态度。面对利益引发的巨变,随时需要“降伏其心”,但是愣压是压不住的,摁了葫芦起了瓢,说不定愈抑愈盛。智者的态度是以心的智慧扫荡之,转识为智,化敌为友。

我读《打回原形》,还有一个不时冒出的读后感——爱好文艺的人,尤其应该读读这本书,它可能会帮助很多人更加坚定一种有着较高质量的人生追求。朱新建在书中说,“人类这个欲望究竟靠什么能够遏制住?这个很困难。所以我开玩笑说,艺术、审美这种败家子的玩意儿,生产出的很多‘废料’,从物质上说,它是没有用的东西,但这个没有用的东西可能恰恰会有很大的用处,它让你取得另外一种快乐,不耗能的,不消耗物质的一种快乐。这种快乐深度很深。”真是这样啊,人生之枯燥乏味与无趣,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凸显,每个人都不妨提早为自己预备点抵御这份枯燥乏味与无趣的武器,对很多人而言,艺术是选择之一。关于这一条,书中有不少高论散见多处,可加留意。

朱新建文风极活泼,所以他的文章都很好读,也都不长,一旦读进去,特像身处一家情调足足的咖啡馆,偶遇个风趣老男人,随便聊聊就浑身舒泰,而后欢笑而去,了无牵挂,尽兴而返似的。比如他聊花鸟画时顺嘴说道,“曾以为从古到今,不会超过十只好鸟”;比如他老是忍不住要赞宋徽宗,说着说着自己也觉赘述,笔下一转说,“不说皇帝了,说个奴才玩玩”;比如他说,“中央美院可以改名叫中央美术情报交流学院”;再比如他讲民国几大家画风:“有这么几个人,一个是穿着长袍马褂的糟老头子,可一上了篮球场,生命力一点不比乔丹差,这人就是齐白石。第二个西装革履一副洋场恶少派头,可一开口朴素得像个老农,这就是林凤眠。还有一个光着膀子蒋门神似的,再一交谈才发觉对方学贯古今,那就是关良了”;还是聊民国这几个人,他还说,“吴昌硕也算比较倒霉,假如没有齐白石,他可能聊备一格,因为突然出了个齐白石,他的作品就变得整个没有意义了”……这类朱式特有的议事法,在全书里俯拾皆是,生动极了。

说了以上这么多,回头再看朱砂序中两次提到朱新建是个“南方人”,我简直要大逆不道说一句:知父莫如子。子路曾经问孔子关于“强”的问题,孔子说,“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强者居之”。《世说新语》里也记载了一段关于南北人之差异的话,禇季野对孙安国说“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后来支道林听到这段子又说,“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打回原形》里呈现的朱新建,风趣、机智,恣意蔓逸,但又形散神不散。这个“神”是什么?宽柔以教、不报无道、清通简要、牖中窥日,这几个形容词不失为打开朱新建之“神”的几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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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葵

杨葵

168篇文章 7年前更新

杨葵,1968年生于江苏。做了二十多年书、报、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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