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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一篇文章,讲如何鉴定寿山石的优劣,有“六德三贱”之说。“六德”是:细、洁、润、腻、温、凝;“三贱”是:粗、松、脆。回想这些年编辑读稿上亿字的个人体会,觉得借用“六德三贱”来比喻写作,也很贴切。

 

细,指注重细节。一百个宏大空洞的结论,不如一个生动有趣的细节有价值。平时看报刊上的人物采访,可能现在美食话题流行吧,很多都写到了采访对象追求精致生活,喜好美食。可是记者笔下,多是干巴巴的形容词,口味刁钻、资深老饕之类,缺少没细节。想起好像是王世襄先生讲过个故事,说一人讲究吃,讲究到什么程度呢?落魄贵族,足饿了三天,意外有人施舍一个梨,强撑着虚弱的身子骨,顶着呼啸北风,费尽周折绕世界找来几粒冰糖,继续忍半天口水,熬了冰糖梨,找一背风的踏实地儿,这才咬下头一口,还是一小口。

 

洁,指字句干净。如果满篇语法毛病,再好的文章主题,也难引发读者的共鸣。退一步说,即使没有明显语法错误,文字不简洁,罗哩罗嗦,也会让人读来如鲠在喉,没个痛快劲儿。我曾编辑过一个年轻作家的小说,原稿二十万字,主题、人物、结构什么的都挺好,就是字句不干净。成书过程中,被我删了五六万字,整页删除的情况一处没有,整段删除之处也屈指可数,这五六万字,全是埋藏在每个句子里的“吧”、“了”、“的”、“之”、“在”之类。试想,假如平均每个句子二十个字,就意味着每句里都有五六个废字,删掉之后,意思一点没变。

 

润,其实是对前一条“洁”所作的一个必须补充。光注意干净,干净过了头,光剩骨头没一丝肉,显然也不好。极端的例子好比阿城小说《孩子王》中学生王福的作文:“我起来了,我穿衣服,我洗脸,我去伙房打饭,我吃了饭,洗了碗,我拿了书包……”这样的写作,洁则洁矣,但骨瘦如柴,枯燥乏味。有血有肉才是润。要说明的是,有肉没肉和文章长短毫无关系,肉太多,离骨头太远,成赘肉了。微博一百四十个字的限制,不少人照样写出骨肉丰满的精致小品;而不少长篇大论,照样形销骨立。

 

腻,说寿山石是指如久泡油中,抚之如少女肌肤般滑腻无碍,所谓“凝脂”的意思吧。拿来比喻写作,意指在行文无滞无涩、行云流水的同时,还得字里行间往外“冒油”。这个油,就是写作者投入的情感。遵命写作、打工式写作,只是完成任务,谈不上情感投入。即便有的话,也是“焦郁碌”——焦躁、郁闷、忙碌式负面情感。想想我们写过的年终总结、会议报告吧,不少是这种写作的典型。寿山石油性不足,不仅欠缺美感,还极易开裂或者长斑点,而油性够足的话,万一不慎小磕小碰有了伤痕,多抚摩抚摩即可无碍;写文章的情况也类似,即便技巧上有点瑕疵,如果情感充沛,也会起到遮掩瑕疵之神效。

 

温,指写作者的深层态度,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应有温暖之气。这一点要从反面特别说明:说温暖,并不代表只能唱赞歌,不能挞伐批判,不能写假恶丑。冰冷到骨子里的文章,写作者的内心照样可以是“长太息以掩涕,哀民生之多艰”的温度。很多人学鲁迅,觉得似匕首似投枪很酷,其实只学到挑剔、尖刻这些皮毛,没学到精髓,冷静与冷漠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世界观、人生观可以彻底悲观,但不该由此就变得尖刻甚至恶毒。哪怕绝望到底,万劫不复,选择继续有尊严地活着,还是选择行尸走肉,也不是一回事。落实在写作上,就是有没有温度的问题。

 

凝,指文气要结实有劲儿,不能稀汤寡水、溃不成形。形容面食做得好,会用“筋道”一词,筋道那股劲儿,就是凝。不妨再想想果冻,既水嫩又有弹性,生动跳跃,就是那股“凝”劲儿。好文章都是集中力量,扣紧主题,层层展开,不在无谓之处过多纠缠。我平日看微博,发现眼下流行排比句,好像一排比,就特有气势,有感召力。好的排比句确实有劲儿,但必得是内容需要,排比得还恰如其分。为排比而排比,凑够同样字数的句子,或者生硬地凑出对比的意思,这就叫无谓的缠绕,既没气势,也不叫“凝”。

 

再来说“三贱”。所说的粗、松、脆,其实就是“六德”的反面。“六德三贱”之间,有分别对应的关系:粗是细、洁的反面;松是腻、凝的反面;脆是润、温的反面。文字不讲究,又缺细节,这样的文章就是粗制滥造;没情感、不筋道的文章,自然松松垮垮不成形;心底没点热乎气儿,又缺乏立身之本的人,自然缺乏韧性,脆而不坚,很容易一蹶不振——你看,说到这里,已不仅仅是在说写作了。

 

我说半天这“六德三贱”,也不仅仅是在说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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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葵

杨葵

168篇文章 7年前更新

杨葵,1968年生于江苏。做了二十多年书、报、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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