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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织迷宫的女作家

我將陳幻稱為女伍迪.艾倫,她用文字呈現出來的世相與伍迪.艾倫用影像展現的,有一個一致的通道,或許那也是通往世相最為直接的通道,它們直接指向虛無。哪怕是最悲劇的事情,她在描述裏也會透出一絲幽默,那不是刻意營造的,那是作者太過凜冽和敏銳的緣由,讓人發笑和想嚎啕的都是人類在世上的本能舉止,是人類本身。

 

撰文:鞠白玉


    陳幻還叫「水晶珠鏈」的時候,是內地詩歌江湖裏的傳奇少女,至今仍有大把詩人能背誦她的詩句。她的詩多在18歲以前寫就,有種與年紀不符的睿智、穩、準,早把甚麼都看透了,卻又心胸開闊,現出一派豁達氣。語言像是她熟練在手的棋子,隨意擺弄着就贏了。但她很介意以前的詩人生涯,倘若向旁人介紹她是個詩人,她孩子氣地慍怒了,覺得是在罵人。「那些不值得一提。」像有的人好容易從少女長成人,很不樂意回憶過去,她很怕從前字裏行間會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矯情。

    作家春樹曾和陳幻同在一家報社當過編輯,當時她們幾乎是童工,一幫天才作家早早擠進成人世界裏試圖用語言去影響他人。她回憶起18歲的陳幻這樣說道:她穿常人難以駕馭的紫色及踝連衣裙,天生自來鬈的長髮,黑色大太陽鏡,報社裏常有她的書迷送來的鮮花,她就這麼很漫不經心地捧着花下班了,像是那些人愛她都理所當然的。「那就是我理想中的少女模樣,帶着一種寵辱不驚。」當時的春樹是染着紅髮的朋克。
 

早成名 不寫暢銷書

 

    陳幻的確有那麼一種淡然,她不是求精求進的人,寫作像是一種消遣,她生來就是這個行當裏的,不用去榨取自己。小時她從商的父親熱愛文學,將她帶到老作家的書房裏去拜訪,她倚着他們假裝恭敬地合張影。她的家庭是那種泛着布爾喬亞氣息的另類家庭,父母給她絕大自由,真正的嬌養女兒。往來的朋友和親屬都愛文學,幾乎天天聚會,酒、美食,煙霧繚繞,談論所及都滋養着她。17歲時想去英國讀書,父親就送她到北京補習英語為出國前做準備,她憑着詩人的名聲找到一份報社的工作兼職。為了她的安全,父親交了昂貴的房租為她租了一套公寓。被拒簽幾次後她索性不做讀書的打算了,留在北京。

    她和韓寒幾乎同時出道,出了一本散文隨筆集,封面上是她的大頭美人像,人們剛開始領略她的文字之美時,她漸漸淡出了。26歲時嫁給出版人楊葵,婚禮時幾百位作家導演記者編劇的親友團,有人笑言若是那天引爆一枚炸彈,北京的文化界就幾乎全軍覆滅了。

    婚後她的日子過得也不是小婦人的小日子,還是無憂無慮的少女相,網球、桌球,大量電影戲劇看着,搭郵輪世界旅行,主持一個兩性情感專欄,每天開郵箱就是雪片般的來信,問的淨是煩惱情事,男女在人間世相就這麼鋪陳開來,比戲劇更戲劇,又驚心地真實存在着。她回信裏有善意的刻薄,像小刀子剝洋葱,剜得對方心裏痛也就清醒過來了。無非是情事,她言語中總有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態。

    小時她就冷眼旁觀成人世界,很是看低那些嘰嘰歪歪深陷泥淖的癡男怨女,她的日子順風順水,情感上也從未受過傷害。是她運氣好呢,還是懂得避開,她相信愛情關係也是一種智慧。書信积攒多了就出一本書叫《天使愛混蛋》,還是心痛着一廂情願的天使們的。也有書評指責她是站着說話不腰痛,因為她的言辭太犀利。而她天生就是能站得筆直,沒理由要讓人扶起。

    常人都替陳幻急,那麼早就出道,寫那麼紮實靈泛的文字,卻只顧這麼逍遙着,嘆她沒上進心。少年作家中不少人已靠高產功成名就,可她陳幻不借着名氣的東風去辦文學雜誌亦不寫暢銷書,就只顧生活滋潤着,享受着,全無焦慮。兩年前她隨手寫了一個短篇故事,發表後乘着餘興,逐漸發展成長篇,一頭扎入其中。到今年,小說《危險》已經是書市上的熱門,最初她並不想寫部暢銷書,甚至打定主意不寫能暢銷的,「市場上不缺我這一本。」她編了一個迷宮般的故事,讓讀者跟隨她冷靜的筆觸去遊走,去揭開一個中產階級婚姻光鮮下的不堪秘密。成功富有的當代藝術家,更年期焦慮裏的妻子,多情文藝的第三者,以及愛慕着第三者的小警察。他們的命運碰撞交集,一個人總要奮力去了解另一個人,想去拯救另一個人,追逐與逃避着,自以為是的理解與悲憫,每個人都是彼此的漩渦與危險。

    在結構與筆法上的精進執着,連自己都感到意外,陳幻從不愛抒情與煽情,延續着她早年寫作上的穩準,現在加上一種狠,她是克制又冷血的作者,將筆下的各個人物逼到一種虛無的境地。虛無比任何悲劇都更為可悲,人生是沒有答案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的。

    這種寫作也傷害她自己,書稿交付給出版社後,她好像一夜間丟失了一直在庇佑着她的少女氣,生出許多傷感與悲觀,就像她筆下的人物命運她也無法掌握一樣,只能一聲嘆息。從前她寫兩性專欄給人的全是答案,異常主觀的、不由分說的答案,而這次她寫了一個沒有答案的人生,中產階級的情愛觀與婚戀,掩藏着多少虛偽與不堪。她本人並未經歷過這樣的生活,卻能把這樣的眾生淋漓刻畫出來。家庭裏深埋的秘密往事,中年男人的脆弱,養尊處優的婦人不甘身陷危機,年輕女孩飛蛾撲火,陳幻寫出來的故事驚心動魄,又像是不為人知的一種日常。
 

三易稿件 刪減立場

 

    她在小說中將作者立場刻意隱藏,這種處境讓她憋悶,她同情裏面的第一女主人公中年婦人姜燕,在她身上也付諸筆墨、情感頗多,寫到她的段落時她會難過得停下來撫平自己的情緒。「姜燕大概是我最為理解的人。從小到大,我身邊不乏這樣的女性家人,她們最為徒勞,最不知何去何從。她們很難從眼前的現實裏抽身離開,那意味着失去全部。」她冷眼旁觀到的現代人情感生活,其實是人與人的渴望觸及且永遠無法觸及。人們有毀滅生活的欲望,只有破壞它才能不感到窒息。

    陳幻在《危險》出版時使用的是自己的本名,陌生的讀者無法將她與「水晶珠鏈」聯繫起來,她用10年的成長將自己變成一個擁有縝密邏輯和洞悉能力的作家,她的作品像一位久居人世的英國老太太躲在鄉郊寫就的,在故事行進中,她分飾着四個迥然不同的角色,以她們與他們的視角和口吻來揭示真相。

    每個人都只能擁有屬於自己的那部分真相。非常無奈,你想去了解你愛的人,但是你行進的每一步都是傷害,把你和對方都帶往深淵。但現代人類的情感生活就是由這樣的欲望組成,守望、追蹤、狩獵,直至佔有或忘卻。

  陳幻在兩年裏三易其稿的結果就是不斷地做減法,刪減段落,刪減形容詞,刪減任何能帶有她主觀立場的語氣,那迷宮般的時空倒置敍述方式也給她造成相當的寫作難度,她就像隻孤獨的工蜂,自己上上下下地搭建、修補,拉下梯子走下來,走向遠處,回望她的蜂巢建築,若不滿意又艱難地爬回去,親手拆掉破壞她所建立的。

    直到她能呈現出一個精巧的、細緻的、毫無破綻的完美蜂巢。而當讀者徜徉其中,細心的人不難體會到作者在每一條通道裏隱藏壓抑的自己的情感。是她死死地扼住了自己的情緒表達,不讓作品成為自己發洩的私人場地。這是她寫作完成後整個人恍惚出神許久的原因。在龐大暢銷書市場誘惑下,陳幻還是遵循本能去選擇了純文學的道路,這是她天生作為寫作者的一種高貴,和她生活中對諸多事情的選擇一樣,她天性裏有一種對流俗的鄙夷。她不喜歡簡單的事。

    如果她是從小就看穿生來虛無,她個人採取的卻是一種積極的生活態度,面對它,與它相處,無法解決它但是可以讓它也能窺視到你的智慧。

编织迷宫的女作家
 

(本文原载《苹果日报》文化特刊。作者鞠白玉編劇、作家、北京滿族人,十年來致力於推介中國當代藝術、詩歌、音樂、獨立電影,訪問超過五百名各藝術領域代表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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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葵

杨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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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葵,1968年生于江苏。做了二十多年书、报、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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