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那年在昆明,陪老师去西山,我们站在龙门牌坊下,远眺滇池和昆明城,微风柔腻洗面,我美到眯起双眼。老师瞥到,用不那么顺溜的汉语笑话我:不上来你就要后悔了,这就是你们汉人说的仙境。老师是藏族,僧人。

下山时,跟老师讲魁星手中笔的传说,老工匠受不了最后一丝残缺,跳崖了。老师本来和我并排走着,看脚底石阶,听至此兀然站住,侧过脸来盯着我,双眼睁老大。见他神色凛然,我打岔道:我也是上次来听说的,哦对了,那次来照相不小心,镜头盖还掉悬崖下了,是我留给昆明的信物……他朝崖下看看,倒吸了口凉气。

刚到山脚下,掉了几滴雨,未及躲又停了,就去海埂。堤坝上好多人,争相与扑面而来的海鸥嬉戏。我们也在小摊儿上买了几根面包喂海鸥。海鸥也觉得新鲜吧,千篇一律的服装群里,一袭僧袍分外打眼,就特别爱围着老师似的。正此时,突然人群惊呼,一道巨大的彩虹悬架山水间。

又一年在昆明,陪汪曾祺逛条小巷子。老头儿细长小眼滴溜转,目不暇接似的,手中烟不时深吸一口。我说您这是侦察兵深入敌后么?踅摸什么哪?他眼神儿侦察不歇,嘴里说:基本没变,基本没变哎。又指一家小饭铺说:原来这儿也是家小吃铺子,粑粑做得好吃极了,联大女生都爱吃,早点,常为吃这一口儿落个迟到。对,应该就这儿。老板后来扯个幡,四个大字,摩登粑粑。联大女生那时候洋气啊!

当晚,和老头儿去朋友家喝酒。桌上白酒,红酒,米酒,威士忌,还有黄酒。不知道汪老爱喝哪种啊,都备了。迎客者颇显紧张说。我说你还真歪打正着了,他自己家里桌上品种比你这还多,还有料酒呢。老头儿在打量朋友的家,走到阳台,豁了一声:翠湖啊!在家里就能看见翠湖啊!你这小日子美的,今天我怕要喝多了。

羡慕人家坐拥翠湖而居的老头儿真喝醉了,打车送他回红河酒店。路遇特警带威风凛凛的警犬拦车检查,司机奉命开后备厢,一名特警跟随。另一名特警往车里探探我,又看到正眯瞪的老头儿,疑问目光投向我。我跟特警说:北京来的,看到翠湖,美了,喝了。特警听完放行。

半道儿老头儿醒了片刻,见我一脸美不滋儿,问美什么哪。我说真是春风沉醉的晚上啊。老头儿说那是浙江人写的,我们昆明早晚温差大,把车窗关上。说完继续眯瞪了。我自作多情地还琢磨呢,嘿,怎么就成“我们昆明”了。也是啊,真不一样,昆明也柔顺,可此柔非彼柔,比江南的小柔小美有性格。

还一年在昆明,和八十二岁彝族老作家李乔聊成忘年交。邀去他家吃早餐,脆皮核桃五六个,滇绿一大杯,没别的了。见我欲言又止,老人家说,你看我头发还黑着呢。又伸双手说,你看我手指甲还红润呢。要想身体好,一要空气好,二要常活动,三要少吃。你先从吃试试。

滇绿不停加水,三大杯后我俩轮番奔厕所。老人家说,喝通了,山里干净茶,早起洗肠子,现在可以出发了,带你去圆通寺,那儿美啊,活动活动去。

圆通寺离他家很近,可是想想他这把年纪,一出文联家属院我说,坐公车去吧。老人家好字话音未落,一辆公车驶过,他一把扯住我:就坐它!竟然小跑着追起车来。我愣在当场,足有五秒钟后,才想起撒丫子追。

公车上,老人家气喘吁吁。我说您也不瞧瞧自个儿多大年纪了,这合适么。他说:你还说我,你比我喘的还凶哦。小高原,不喘才怪,我们昆明人习惯了。

数不清到过多少次昆明。平生第一次出公差,坐了五六十个小时火车,到的是昆明。头天晚上睡觉,老觉得整幢屋子在铁轨上行进着。平生第一次想追索父亲的一生,是在昆明西南联大纪念碑前,想到他也曾和我一样,是个激进愤怒的学生,二十多年积攒下来的距离感消融。平生第一次拈香献佛,就是那次在圆通寺,当时好像铜佛殿刚刚修好,周遭还很清寂,不似今日繁华。

昆明,在我种种珍藏心底的记忆中,是个入心入肺、不同寻常的关键词。

话题:



0

推荐

杨葵

杨葵

168篇文章 7年前更新

杨葵,1968年生于江苏。做了二十多年书、报、刊编辑。

文章